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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章

取了行李,手机换卡开机,一股脑儿进来好几条微信,宗杭顾不上看,先奔朋友圈。

临飞前发的那条朋友圈下面一派热闹,有骂商家黑心的,也有求土豪包养的,但这热闹里隐隐透着萧索意味:宗必胜没置评,连“呸”都没给他留一个。

赶紧撤出来看信息,也没宗必胜的。

最新的一条是母亲童虹发的,问他:“杭杭,到了没?”

什么杭杭,都快二十三了,还叫杭杭,宗杭腹诽了一阵,老实地回了句:“到了。”

跟童虹是不能较真的,童虹有个绰号叫“林黛玉”,从小就体弱多病、情感丰富、敏感多心,年岁愈增程度越深,虽然没扛着锄头葬过花,但是见风、见落花、见杀鸡,都流过眼泪。

宗杭第一次抗议“杭杭”这昵称的时候还在青春期,当时童虹怔怔看了他许久,慢慢红了眼圈,说:“我辛辛苦苦养了十几年的孩子,现在想叫他名字,还做不了主了。”

然后吃不下饭,睡不着觉,洗衣服洗到一半流眼泪,半夜打电话给小姐妹聊心事,说:“你说这人活着,到底有什么意思啊?”

从此宗杭就随她去了,几百年前曹公就已经写得很明白了:跟林妹妹争什么呢,顺着哄着就行了。

其它几条,都是他柬方的门拖,龙宋发的。

没错,门拖(mentor),宗杭第一次听都没听懂,查了有道词典,才知道是“导师”的意思:很多外企为了培养新进员工,实行导师制,也就是说就职伊始,除了直属上司外,还给配一位无直接工作联系的资深员工当导师,指导你人生成长,关注你精神健康。

别看宗必胜一身暴发户气质,做的企业也都浓浓乡镇企业风,但干什么都喜欢跟国际接轨,以脱口能冒出英文单词为荣,比如绩效不叫绩效,叫开皮爱(kpi),师傅不叫师傅,叫门拖(mentor)。

龙宋让他妥了之后就朝机场出口走,说是有人在那接,接机牌非常显眼,绝对不会错过。

***

天高爹远,连空气都透着热带馨香,出口处挤挤攘攘,最大最花哨的那块接机牌就是为他准备的:“宗杭”二字的周围打印了无数飘飘的气球、飞扬的花朵,还有红心。

心情好,看什么都顺眼,宗杭觉得,东南亚人民的热情就在这花里胡哨中扑面而来。

而且,举牌的那个十七八岁的平头小个子阿帕,还羞涩地叫他“小少爷”。

怎么东南亚人民的称谓如此复古吗?虽然很不符合自己的社会主义气质,但听起来怪顺耳的。

接他的别克商务车就停在不远处,有个典型东南亚长相的男人正半探出身子向他招手,三七开的分头油腻腻的,笑容黝黑又热情,连身上穿的条衫都跟微信头像上一模一样。

这就是他的门拖,龙宋。

上了车,别克夹在车流里往外走,前头是辆宾利,后头是辆三轮突突——早听说柬埔寨贫富差距巨大,没想到展示得这么直观。

***

车后座上,龙宋和宗杭面对着面笑了又笑,最初关于飞行和天气的寒暄都过去了,即将开启尬聊。

宗必胜给龙宋打过电话,说是这儿子不成器,童虹又老护着,不好管教,老在眼前晃太糟心了,“索性远远地送出去一段时间”、“你帮我摔打摔打”、“叫他多吃点苦就对了”。

这话说的,酒店是合资,宗老头是大老板,宗杭这身份,摆出来就是皇亲国戚,怎么摔打?再说了,宗老头前脚挂电话,童虹后脚电话就来了:“龙宋啊,老宗这是在气头上,最多两月,我就让他把杭杭叫回来,这两月辛苦你了,多照顾我们杭杭,这孩子,从小恋家,就没出去那么远过……”

到后来,像是抹开眼泪了。

龙宋本来觉得这事不难办,也就是个短期实习嘛,让这两口子一敲打,才知道自己是接了个烫手山芋。

***

车子离了机场,宗杭没想到居然会有土路,两旁的屋子都低矮,电线拉得密密麻麻,不看字幅标语,还以为是到了八-九十年代的中国。

宗杭找话题:“我英语一般,在这是不是不好沟通啊?”

这问题,酒店的中国客人也老问,龙宋都答出模板来了:“这你放心,柬埔寨本来华人就多,暹粒开发旅游之后,很多中国人到当地投资,过来打工的也多,中国游客一车车的来,不少当地人中文说得很好,不好的也能讲几句,你这还是双语,非常优秀了。”

宗杭:“哦……”

然后冷场。

车子进了市区,房屋建筑开始有模有样,车辆也多起来,街面上四处可见三轮突突车,视线里出现了大型广告牌,上头印着暹粒乃至整个柬埔寨的骄傲——吴哥窟。

宗杭说:“那个吴哥窟……”

终于又有话题了,龙宋赶紧作答:“我们酒店有车,你想去随时。吴哥一天看不完的,太多古迹了,你至少得买个七日票。”

又冷场了。

龙宋假装清嗓子,宗杭想咬手指头。

他苦思冥想,又找到话题:“我在机场遇到个人,他家里人是偷渡来的,我就没跟他多说。”

龙宋马上点头:“是,出门在外,小心点比较好。有些游客还是比较复杂的,宗老板跟我说,不少躲债的、国内犯了事的,都有逃来这边的。你做得对,尽量别搭理这样的人。”

说完了,发现宗杭盯着他看。

龙宋紧张:“怎么了?”

宗杭实在憋不住了:“龙哥,我这人憋不住事,我知道我爸让你带我,你肯定向国内打听过我这人吧?”

龙宋笑得有点尴尬。

是打听过,还是朝不同的人,答复都差不多:宗老头这儿子,就普通人吧,没什么能力,也没什么志向,从小到大,夸他只能夸夸长相了,好在品性不坏,圈子里不少烂朋友,但他从没被带坏过。

宗杭看他笑得别扭,心里就有数了:“你就当我是来玩的,别给自己压力。我这人呢,胸无大志,能力也一般,就是过小日子的闲散人,家里有钱就过好日子,没钱就过穷日子……龙哥,我这么说,你是不是有点瞧不起我?”

龙宋在酒店迎来送往,见多了那些卯着劲要证明自己有能力有手腕的人,头一次遇到双手一摊承认自己就是没用的,只觉得新鲜,倒没瞧不起的意思:“你年纪还小呢,没定性,以后说不定有大能耐。”

宗杭说:“就我啊?”

他自己都瞧不上自己,双手往脑后一枕,大剌剌往座背上一倚,把人往舒服里摊。

龙宋看着他笑,觉得这气氛入巷了,宾主都自在。

宗杭这样的,是叫“二代”吧,听说二代可以大致分为三种,分别是家里“多了个精英”、“多了个纨绔”、“多了张嘴”。

宗杭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,只不过宗必胜性格强势,指定接受不了儿子平庸无能。

他说:“我大致有数了,你放心,过一阵子我就想办法让你回去。”

宗杭一下子急了:“不是,龙哥,你是不是误会我意思了?”

他坐直身子:“你想办法留留我……你知道我爸,宗必胜,人如其名,干什么都要取得胜利,我得顺着他,不然骂得我没完没了,还有我妈,得事事哄,我在家顺一个哄一个,头顶两尊佛,日子过得太压抑了。”

童虹连放他出门旅游都不放心,怕撞车、脱轨、飞机失踪,所以大学硬把他拴在本市,年复一年,朋友们纷纷出国游,就他郊区农家乐:今天下乡种草莓,明天下乡钓小鱼,后天下乡喂鸡鸭。

这架势,成为网络时代的新农民那是指日可待,但就这样宗必胜还嫌他,嫌他下乡没晒黑,说他:“你就不能长糙点?”

怎么糙啊?倒是教教他怎么糙啊,他床头贴的画都从韩星金圣柱换成李逵了,还能怎么糙啊?

想想就心酸,他双手抱拳过头顶,向龙宋连连作揖:“龙哥你想想办法,多留我段日子,让我喘口气,将来我接手我爸的家业,给你涨工资,双倍的。”

开车的阿帕忍不住笑出声。

宗杭想起见者有份这回事:“你也涨,我说话算话。”

龙宋哭笑不得:“行吧,你坐好了,我想办法。”

宗杭作揖作到一半,拳头还抱在头顶呢,闻言猛一抬头,喜上眉梢:“真的?”

说这话的时候,眼角和眉梢弯弯的,都弯出了孩子气。

龙宋有点喜欢宗杭了,柬埔寨人信佛,心境大多平和,过日子节奏缓慢,与世无争,不觉得“出息”这事有多么重要:做家人嘛,性子好,处得来,也就可以了。

***

暹粒不大,人口才十多万,搁在中国,连个小县城的规模都撵不上,但架不住人家命好,坐拥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吴哥窟。

机场距市中心也只几公里,没聊多久,酒店就遥遥在望了。

宗杭原以为能看到五星级的高档合资饭店,到了跟前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,所谓物像主人形,对宗必胜的风格,不用抱太大期望。

酒店叫“吴哥大酒店”,档次介于二三星之间,六层高,四面围个内游泳池的“口”字型,目测足有五六百间客房,门口植高大的椰子树,树下一溜排的突突车,司机和男服务员一样都穿墨绿色短袖衫,迎宾小姐和女服务员穿水粉色旗袍,盘着的发髻上还别着大红花。

龙宋给宗杭做介绍:“暹粒的酒店,各个星级的都有。我们是价廉物美,以量取胜,跟国内的各大旅行社关系都很好,主要接待旅游团。散客方面,我们把广告打到了机场门口,还有车在那守着现接现住……”

说这话的时候,正步入大堂,满眼遍布戴小黄帽的大爷大妈,一个导游挥着旗子吆喝:“来来来,安徽的,安徽的朋友们集合了……”

龙宋先送宗杭去房间休息,毕竟跨国飞行,旅途劳顿,休整一下冲个凉还是必要的。

房间都差不多,没什么档次差别,宗杭住三楼,大床房,开门就是赭红色地毯,红木色旧家具,大理石洗手台,床头挂云南傣家美女泼水的画,浓浓年代风。

窗户是落地的,挂大幅的白纱帘,拉开了才发现不是窗,是大玻璃门,通着外头的小露台,露台上放藤桌藤椅,坐上去,恰俯瞰着中央的游泳池。

左右看,临泳池的客房都带小露台,坐着吹风休闲的人还真不少。

往下看,一池碧水里,几条白花花人影游过,身材都不怎么美感,但宗杭还是看得乐滋滋的,他头一遭出来,对一切都满怀热情。

池子里恰有个人仰泳,大肚皮朝上,宗杭正想扬手来个“嗨”,手机上有消息进来。

打开一看,宗必胜发的,只一句话:把你发的破烂东西给我删了!

宗杭盯着看了一会,忽然发狠,一巴掌拍在藤桌上:“我不,我就不!”

声音大了点,不远处的露台上,一个正低头忙活着什么的女人转头看他。

宗杭瞬间气短:出国前,他查了不少攻略,发现不少人diss中国人在公共场合会大声喧哗,于是他暗自下定决心,一定要对外展示中国年轻一代那高素质的风范。

但现在算是……大声喧哗了?没想到才刚到第一天,就给中国人民抹了黑了。

带着对同胞的歉疚,宗杭满怀尴尬,讷讷朝她点了点头,讪讪退回屋里。

风吹过,白纱帘扬起又落下。

空气又湿又热,游泳池里传来哗啦的水声。

那个女人重新低下头,嘿嘿干笑了两声,嘴角涎水滴落,混着暗褐色的血,浸透藤桌的桌面,一滴滴落在地上。

她攥紧手里的刻刀,继续在胳膊上刻字。

一笔,一划,一笔,再一划。

它们来了。

它们就要来了。